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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代进步与怪力乱神:双面伍廷芳

2018-06-19 来源: 张洪彬 原文链接 评论0条

撰文:张洪彬

《东方历史评论》微信公号:ohistor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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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廷芳,祖籍广东新会。1842年出生于新加坡。1845年被带回广州生活。1856年进入香港圣保罗书院学习,1860年在香港与人共同创办《中外新报》,1874年进入伦敦林肯法律学院攻读法学,1877年获大律师资格,同年返港,成为香港法庭执业律师,1880年起出任香港立法局议员。1882年辞职离港,任李鸿章幕僚,长达14年之久,参与中法谈判、马关谈判等。1896年、1907年两度被清廷任命为驻美国、西班牙、秘鲁及古巴公使。1903年起,与沈家本共同主持法律改革。1911年辛亥革命后,支持南方革命政权,出任中华民国政府外交总长,代表南方革命政权与袁世凯方面议和。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总统后,伍廷芳赋闲沪上。袁世凯称帝,伍廷芳公开反对。袁世凯去世之后,伍曾就任黎元洪内阁的外交部长、段祺瑞政府的内阁总理。1917年赴广州参加护法运动,任护法军政府外交总长、财政总长、广东省长。1922年,陈炯明叛变时,伍廷芳惊愤成疾,6月23日逝世于广州。孙中山颁布总统令为他举哀,国民政府为其举行国葬并塑造铜像,以纪念他对民国政治的贡献。这是研究比较充分、我们比较熟悉的伍廷芳:一个受过先进的现代教育、西式教育的法学博士,历任清廷驻外公使、民国政府的外交部长、司法部长、财政部长、代理内阁总理,参与和主持过诸多有重大历史影响的谈判,既是在国际舞台上纵横捭阖的外交家,也是一个深度参与重大事件的政治家。这些印象还可以从《伍廷芳集》所收的诸多公牍获得印证。总之,无论怎么看,他都是一个“现代的”“新式的”“启蒙的”“进步的”人物。

然而,这不是事实的全部。还有另一个伍廷芳,一个被进步史观遮蔽的伍廷芳,一个有点“迷信”、有点“落后”、有点“怪力乱神”的伍廷芳。在《中华民国史·人物传》中,对伍廷芳的介绍,涉及这个面相的伍廷芳,仅一笔带过,只谈及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总统后的五年时间里,伍廷芳“在家中研究灵学、养生学,攻读儒、佛、回诸书”。并提及张勋复辟时迫使黎元洪解散国会,黎元洪要求时任代理国务总理的伍廷芳副署此一命令,并威胁伍的人身安全。伍廷芳断然拒绝,说道:“我研究灵魂学颇有心得,不副署这道命令,充其量不过一死而已,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。”透过这一事件大体可见,这一个伍廷芳在精神上支撑了另一个伍廷芳。关于伍廷芳的灵魂学说和证道学,丁贤俊、喻作凤所著《伍廷芳评传》有所论及,但所依据的文献仅《明道会要旨》一种,并定性为“一部分封建势力的代言人和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,怀着悲天悯人的初衷,谋求拯救人类的荒谬说教”,其史观体现出相当强的时代局限性。郑国、泮君玲曾有专文考察伍廷芳的灵学,作者似未发现伍廷芳关于证道学的著作,因此其论述主要基于当时报刊报道以及他人关于伍廷芳的记述,对伍廷芳证道学的内容并未进行系统性的梳理和论述。为了更为充分地理解一个饱满的、立体的伍廷芳,我们有必要系统考察伍廷芳少为人知的这一面相。更为重要的是,本文力图透过伍廷芳来理解时代的“两歧性”,理解近代历史上祛魅与复魅的二重奏。

实际上,宗教很早就在伍廷芳的人生旅程上打下了烙印。其母亲为基督徒,其岳父是继梁阿发以后的第二个华人牧师。少年伍廷芳居住在广州郊外时,常往附近的基督教堂听布道,渐渐熟识英国牧师晏惠林,从他那里了解到欧洲的政治、文化,学习英文,并被他推荐给在香港的牧师白利安,从而得以就读于香港圣保罗书院。后前往伦敦留学,据称也是受基督教会的帮助。我们虽不能确定伍廷芳是否受洗为基督徒,但他和基督教牧师、教会的长年交往,据此推断他对宗教比较有兴趣,有较深的了解,当不为过。据称,伍廷芳在40岁以后常年茹素,研究“卫生学说”,但所参阅古籍都是“道家修炼语”,不得其门而入,及至出使美洲之后,与饱学之士多有交流,方有心得,且著有《延寿新法》一长文,把道教养生学说和现代医学知识糅合在一起。他坚信自己可以活到二三百岁。在纽约结识的一名为康洛华士的西人,曾向他表演灵魂照相术。这一经历显然给伍廷芳造成了相当深刻的印象,以至于回国多年后,伍廷芳仍常信誓旦旦地对人讲述这一经历。传言他自己也热衷于灵魂照相术,收藏有不少他本人与鬼魂的合影,在演讲中曾公开展示,在西湖博览会中陈列过一张。他每晚就寝前必静坐一小时。据其自述,其静坐时曾感觉“思虑全消,觉得脏腑澄清,身躯轻了大半,极似漂浮空际,羽化登仙”。多种材料表明,伍廷芳深信自己是真的多次遭遇了鬼神,且有出神入定的体验。我们似可理解为这是他的宗教体验。据称,伍与人聊天,好谈鬼,常喜“发挥灵学心得”。

伍著有《灵学日记》《鬼友夜谈录》《鬼的世界问题》等,据称,《灵学日记》厚厚一册,从民国八年(1919年)四月起研究灵学的一切心得,统统记录在册;《鬼友夜谈录》均为其本人一生与鬼交谈的记录。上述诸种文献,惜均毁于陈炯明叛变时导致的总统府火灾。所幸,他晚年关于证道学的几种著述和译著,仍得以存世。伍廷芳于1922年去世,次年上海证道学会即出版Dr. Wu’s works on Theosophy(伍廷芳证道学说》),共154页,其中包含4种图书,分别是语录体的Dr. Wu’s Dialogues on Theosophy(《伍廷芳证道学问答》),《证道学会要旨》《证道学指南》及《因果浅义》。其中,虽然《因果浅义》为译本,但因为伍廷芳本人甚为信奉这套学说,且其译文和夹注中透露出伍廷芳许多自己的见解,所以也可以用来理解伍廷芳对于证道学的理解,可以从中察知伍廷芳重建天道信仰之用心,并借此了解其所在时代的别样面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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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osophy(证道学,今通译神智学)一词始自古希腊,由表示神的theo-和表示智慧的-sophy合成。证道学成为一种有广泛影响的宗教思想,始自1875年。是年10月30日,俄罗斯人波拉瓦兹夫人(Madame Blavatsky,1831-1891)及美国人欧尔克(Colonel Olcott)在纽约共同创建Theosophical Society(本文沿袭伍廷芳的译法,译为“证道学会”)。据称,学会刚成立的时候,研究的重点是灵学,尤其是埃及的神秘主义。不久转向印度神秘主义。1878-1879年,两位创始人移居印度,证道学会总会也随之迁往印度阿迪亚(Adyer),迄今仍存,并在加拿大、美国、新加坡等国设有分会。证道学渊源于灵学(Spiritualism),旨在研究世界上诸多宗教、哲学和科学,发现世界的最高真理。证道学会的徽标之下有一箴言:“There is no religion higher than truth.”(译为“无高于真理之宗教”。)在总部迁往印度之后,证道学会研究的重心落到亚洲宗教,尤其是印度教、佛教,从而证道学的思想资源也明显染上亚洲色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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证道学会

伍廷芳应该是在第二次出使美洲期间(1908-1910年)接触到证道学的。伍自称在美国购买阅读了证道学的相关书籍,“见其论证甚广,地球如何创成,人类如何发始,将来如何结果,人生在世应如何做事,人死后若何,阴间景况若何,发明前人未明之事,确有证据,非向壁虚造、侈言神怪之比,故深信其道”。但伍廷芳到底什么时候在国内成立证道学会,尚未见确切证据。张礼恒教授在《伍廷芳传》所附伍廷芳大事年表中称,伍廷芳1910年8月“称病请假,寓居上海,自号‘观渡庐老人’,沉浸于灵学研究,欲‘集旅沪中外明哲之士,立天人明道会,冶儒佛耶回诸教精义于一炉’”,但遗憾的是未注明这一信息的出处。1916年3月12日,伍廷芳在上海尚贤堂演讲,各种报刊均称其为“通神社伍廷芳”。1916年8月16日,伍廷芳受江苏省教育会邀请讲演“通神社事”。不过,现有证据难以判断此“通神社”是指印度总会还是中国分会,因此不能确定“通神社”是否于1916年即已在中国成立组织。然而,1920年11月12日,《申报》的报道中就明确说明“上海道德通神会请伍廷芳博士在海宁路新爱伦戏院演讲生死之理”。另有时人记述,1920年伍廷芳时居上海,提倡道德通神学,每周四邀请中西会友聚集于其家,“研究各宗教之实理、天地间深邃莫名之秘理、人身中之蛰能”。由此可以推测,上海道德通神会的成立,最早在1910年,至迟在1920年,伍廷芳是核心人物。Theosophical society,伍开始译为“通神会”,是根据当时的英汉字典。伍廷芳担心人们望文生义,误以为旁门左道,特意添加“道德”二字,译为“道德通神会”,以“表明宗旨正大”。然因又有人质疑,“通神”二字并不确切,遂改为“天人明道会”,再改为“证道学会”。“通神”“天人”“明道”“证道”等字眼,均透露出该会的宗旨在于沟通天人、沟通神圣与世俗,因而带有很强的宗教色彩。“道德”二字,一方面固然是为了避瓜田李下之嫌,另一方面也透露出伍廷芳发起证道学会的动因。

众所周知,宗教信仰在现代遭遇的主要挑战是世界的祛魅和世俗化。即科学对世界万物的重新解释,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超自然解释的必要性,使上帝“失业”了。伍廷芳及其证道学要在世俗时代重新论证宗教信仰,论证神圣存在与世俗世界的关系,必须要处理宗教与科学的关系。

首先,伍廷芳指出,“科学教育”的短板在于“无约束人心之能力”,而这正是宗教信仰之所长。“各国设立学校,厉行科学教育,醉心功利,竞争生存之说深入人心,历有年所。究之,欧战不能弭,海牙仲裁裁判不能实行,只缘科学教育之实际,力量薄弱”,具体而言,“欧洲自厉行科学教育以来,不免流弊,一方面助成黩武主义之发达,一方面增长个人之欲念,卒酿成近年欧战,为世界空前之大惨剧”。与此同时,伍廷芳也清楚地看到,“科学自身,本无善恶之可言”,关键在于人们本着怎样的德性去运用科学,因此科学并不应该遭到责难,也不应拒绝。以我们今天的话来说,科学是价值无涉的,是道德中立的。伍廷芳强调的是科学的局限性,即科学本身无约束人心、培育道德之功能。而这,正是宗教信仰之所长。“宗教教育实行,有范围世界之功能”,“宗教教育扩张之后,堪以转移人心,教化世道。”伍廷芳指出,世俗的是非善恶“苦无一定之标准”,“甲之所是,乙之所非,此以为善,彼以为恶”,皆因“人类缺乏中心之信仰”,“大道不明,信仰不专,人心无一定之维系”,总之,“人为之政治法律风俗习惯等”(世俗秩序)虽为约束人心、陶冶德性而设,但“为力至微”。因此,“返本求源”之法还是要“竭诚于宗教”。“宗教者,劝人为善,所以济政治之穷。”正如格尔兹所言,因为世俗秩序永远不可能达致绝对的公平,永远不可能完全消除“君子受厄”“恶人得福”的现象,所以诉诸于神圣秩序,有助于维系人们对道德秩序的信心。

至少对伍廷芳来说,证道学(theosophy)与灵学(spiritism)一样,都是针对世俗化、科学主义而起的,意在拯救人的精神性、灵性、德性。在他的描述中,“上帝”对现时代的判断是:“今日世界人类,均向形质实事上用心者居多,宝爱钱财,鄙弃道德,懵然不知身外更有身,世界外更有世界,人外更有鬼神,皇上外有天帝。”因此上帝才拣选俄罗斯妇人波拉瓦兹夫人传扬证道学说,劝诫世人。伍廷芳自己对当时中国的情形的判断与此类似:“近观吾人,亦皆以目前物质为心,无所信仰,置仁义道德于不问,故以二千余年儒释佛老之教,一切视若迂腐之论,以致上下交征,有危祖国。”他又说:“人为万物之灵,有理想,能判善恶,能自强自卫,能制百物,巧夺天工,如飞机、潜艇、留声机、摄影机、无线电、千里镜、显微镜、无线电话诸巧物,人可谓灵机矣;至于科学一途,如几何代数、物理格致、化电星光、催眠术、灵子术、长生术诸术,无一不尽研究,精益求精。世界中有形有象之物,几无一不了如指掌。而于道德一道,不加考求,神鬼之事,视若无有,甚者至不信天地、上帝。后至十九世纪之末,欧洲诸国有博学者,见天下有形之物,发泄殆尽,乃转而向无形中用工,于是始行研究鬼学,西曰spiritism(引注:灵学、召魂术),及诸不明之事,其名曰occultism(引注:神秘主义),绎其意,谓秘理。”列举近代种种科学技术、形下之学的大发展,不过是为了说明其局限性,同时反衬形而上之道德、灵性等急需获得深入研究。而灵学、神秘主义侧重灵魂照相术、与鬼神的沟通之术、催眠术、对人的潜意识或潜能的发掘等实践技能。证道学包含这些内容,但道德关怀更重,侧重利用多种知识资源来证成灵魂不灭、善恶果报等大道。以伍廷芳的说法,“与鬼神往来交通,或见鬼神,此亦是证道学之一部分”,但证道学是“穷理尽性之学,非专以见鬼神而设也”。

其次,伍廷芳还相信,科学知识有助于证成宗教信仰。“证道学非是一宗教,惟各教皆本之于真道,证道学亦由真理而起。故证道学虽非宗教,而实包藏哲学、宗教及科学于其中。”证道学广泛调动宗教学、哲学、科学等思想资源来论证对神圣存在、超越世界的信仰。伍廷芳宣称,证道学“对于各物之研究及考察,皆用科学方法以推究其原因结果”,但最终要阐明的乃“生命之科学、灵魂之科学”,“推明生命之道,发达心内灵机,俾得察视藐微,直接觉悟真理”,因而相较于自然科学(“物质科学”)“尤进一步”。证道学虽然依靠科学的支撑,但又超越于科学,因此,伍廷芳对宗教信仰的证明,并不纯然依靠科学,也不拘囿于科学。以时人的说法,是“博通三教,无轩轾之分,至奥妙之处,又以科学证明之”。科学于他虽往往意味着正确、确切的知识,但只具有工具性的意义,并不意味着绝对的真理。在回答证道学与道教孰优孰劣时,他的问答是:“证道学中之修性、修命、炼气、炼神、外功、内功,实与道同,老庄已道尽矣。不过老庄之时,未有科学证明,今日证道学,设于二十世纪之时,得科学证明之故,似优而实非。”由于相信世界万物遵循同一个“道”,最高的“真理”只有一个,无论是科学的真理,还是形形色色的宗教的真理,也许在表面上、具体枝节上有所不同,但在根本上是一致的,是相互证成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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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廷芳很早就参加了宗教对话的实践。自1903年起,伍廷芳就深度参与了传教士李佳白(Gilbert Reid,1857-1927)主持的尚贤堂的活动,担任董事,提供经济资助,发表演讲,组织讨论。尚贤堂的一大宗旨就是开展不同宗教之间的对话,联合各教、舍异求同,它是现代中国最重要的宗教对话平台,当时基督教、儒教(孔教)、回教、佛教、道教各方的主要领导人物都曾参与尚贤堂的活动。证道学的宗旨与此甚为接近,也志在破除宗教之间的隔阂与冲突,且护卫宗教信仰,因此伍廷芳服膺证道学,其来有自。

在伍廷芳看来,证道学力求阐明的是神人、死生、灵魂肉体等等关系,归根结底是要穷究天与人之关系、神与人的关系、神圣存在与世俗事务的关系:“世界宗教,其原皆出于天。其所研究主张之理,即天与人关系之理也。若泛言天道而忽略人事,或徒论人事而蔑视天道,均不能以天道管摄人事,及以人事证明天道……谈天道者必须有统系,有证据,以科学之条理,求大道之指归,切于人事,当于人心……天道人事一以贯之,到此境界,谓之天道人道均无不可”。归根结底,证道学所证之“道”,是贯穿天人、神人、神圣与世俗的道。虽然没有宗教仪式,不拘囿于某一固有宗教传统,但证道学显然是具有浓厚宗教关怀的一种思想学说(“其是宗教,由于追明天道之后,再指明捷径与吾人,使吾人早达清楚超升之目的”),证道学会也往往被视为一种宗教团体。

伍廷芳特意指出,汉儒董仲舒所谓的“天人之际甚难明也”,正是证道学要力求阐明的对象。这表明,本土的天道信仰,也是伍廷芳证道学的一个关怀所在。另一个证据是,1914年,尚贤堂在北京召开“万教联合大会”,伍廷芳作为“孔教”代表出席并发言,也可见儒教、天道信仰之于伍廷芳,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。不过,要注意的是,伍廷芳关心的却并不仅限于中国本土的天道信仰。此“神”、此“道”、此“天”,并不是某一特定宗教的神圣存在,而是普遍意义上的神圣存在。伍廷芳认为,佛教、儒教、基督教、伊斯兰教的教旨“皆原于天而证诸人”,“所发明者,在乎天人之际”。他相信,“天与人关系之理既明,则人生观可以确立,理得其真,心有所主,物我一体,为善最乐。一切功利竞争之说,迂僻诡异之行,国家种族畛域之见,不能重扰吾人,世界于是大同矣”。证道学具有鲜明的普遍主义色彩,它认定所有的宗教在根本上是一致的,力图超越具体宗教派系之间的冲突,超越国家、种族等界线,追求世界大同。在伍廷芳看来,证道学是“天人相见之指南,世界大同之导引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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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伍廷芳看来,世界诸种宗教都着意于神圣与世俗的关系(“天人关系”),且都教导人为善去恶(“千差万别之宗教,无非教人为善之一念”、“各教皆有劝善惩恶之利益”),更重要的是,诸种宗教同出一源:“上帝派诸大圣贤,次第诞生,创立各种宗教。如中国之孔孟,组织孔教,率天下以仁义;释迦牟尼、如来,组织佛教,率天下以慈悲;乃至耶稣、天主、默罕默德、婆罗门等各圣贤降生各国,其大旨要以劝善为方针。为赏善罚恶起见,特发明因果说,使知为善得可爱果,为恶得非可爱果。”如此,则把诸种宗教都追溯到同一神圣存在——上帝。此一上帝并不能简单等同于基督教的上帝,而应理解为所有宗教共同的至上神,一个共同的“造物者”。“造物者,天下之大神灵。英人号为God,即耶稣天主;儒教之所谓上帝也;佛教之所谓佛也、世尊也;道教之所谓鸿钧也、玄始也;回回教、拜火教亦各自有其名号也。其名虽殊,其为天下之大神灵,则一也。”在他的描述中,证道学会创始人波拉瓦兹夫人“知天下诸教本自一原,教主之心本于一善,无非以教人、救世为宗旨,实无端可争,所不同者,在于礼节上而已。于是天下为一家,合诸教为一理之心遂萌”。这种会通天下诸教,“合天下各教为一家”的追求,一方面是对全球化的回应,另一方面也是对宗教纷争的回应。

不过,在证道学中,处于最高位阶的,并非人格化的“上帝”,而是非人格化的“道”“天道”。从而,神创论在证道学中是缺位的,这一点与亚伯拉罕三教(犹太教、基督教、伊斯兰教)有着明显的区别。因为,人格神是“道”的派生物,“此大神灵,亦由道而有”,“各教皆由天道而来”,“世界各宗教,皆系真道一部分之表示”。“证道学之英国名,是天理或天道,亦是穷理尽性之学”,“证道学者,实是学天道”,“吾人乃实向天道做功夫”。究其根源,主要是因为证道学虽为欧洲人首创,但其思想资源却主要来亚洲的宗教传统,证道学会总部迁往印度之后,其任务之一是 “穷究亚洲文教及理学”;其次则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,欧洲人对欧洲文化的信心大为衰落,并转而从其他文化传统中寻求思想资源。对此,伍廷芳有一段陈述:“今日大战之后,欧洲知进于科学、退于精神之害,故德国有发起每星期演讲儒与道二次,而法国又多绎佛经及社会,各国实行佛与道之大同。加以证道会在在世上多至八千余处,独美与英二国之地,多至七十余处。其中所教之理,大半是道与佛。”

尽管诸神同一、诸教同源,种种具体宗教之间仍然存在着诸多差异。究其原因,一是因为“圣人立教,皆视世人根性之现状,以定教化之标准”;二则是因为教徒不良,谋权谋利,变本加厉,导致宗教冲突。总之,“世界宗教,如大树之枝叶,枝虽不同,而树无异”,“各教之表面不同,而基础之真道则一也”,“圣人无二心,天下无二理”。基于这样的理解,证道学会“力主宽大,不执一教,不舍一教”,“合天下各教为一家”。不仅如此,各种宗教皆可借助证道学阐明的事理之支撑和证明,“证道学会以真道为体,而真道又为各教之基础,非一教所能独有也……宗教藉证道学证明其经文之隐义,益令人信仰”。

综上所述,证道学着意的并不是捍卫或证成某一特定的宗教,而是要论证,有神论和宗教信仰是成立的。一方面,它接近于现代意义上的宗教学,二者产生于一时代、同一语境,均志在无所偏曲地理解世界各宗教传统。另一方面,它与现代宗教学又有所不同,后者往往预设宗教是人类回应生存环境的思想产物,简言之,“神乃人造”;相较而言,证道学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更接近于基督教神学,志在论证超越存在之实有,神圣秩序之公正,其矛头所向,是无神论,是无信仰的状态。而这,也正是伍廷芳晚年的中心关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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据迄今所见材料,难以清楚知晓证道学会规模如何、成员有哪些人。但伍廷芳多次公开演讲灵魂、证道学等内容,听众甚多,也可见这些思想学说颇有市场。1916年3月12日,伍廷芳受邀到上海尚贤堂演讲身体与灵魂之关系,听众达数百人。1916年8月16日,伍廷芳受江苏省教育会邀请,在该会补习学校讲演“通神社事”。据报道,伍廷芳主要演讲“人能永久不死,所死者躯壳,而不死者灵魂也”,他历述灵魂永久存在之种种证据,讲述他在美国时与鬼谈话之经历,并出示身后有鬼影的照片三张,令听者传观,“听者二百余人,座为之满,沪上名流大都联袂而至,车马盈门,洵一时之盛会也” ,“滿座鼓掌如雷”。1920年,伍廷芳“在海宁路新爱伦影戏院演讲生死之理,听者至一千余人至多”。民国佛教巨擘太虚法师曾专就此演讲做过详细的记录,尽管他并不完全同意伍所讲的内容,但承认“亦为善言”。太虚法师曾举伍廷芳为例,来说明修禅定者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之物,“如伍廷芳稍有修养,预计在梦中作何事或见何人,后来亦能做到”。可见他相信伍廷芳真有超出常人的神通。

伍廷芳于1922年去世之后,证道学会偃旗息鼓,但1924年,上海有人继承伍廷芳遗志,重建证道学会黎明社,并出版了伍廷芳关于证道学的遗著,创办女校,开设讲堂每周公开演讲证道学,建设图书馆对公众开放,创办发行《证道学月刊》。1928年7月15日,太虚法师赴欧美传播佛法之前,听说证道学会盛行欧美,还专程访问上海南京路别发洋行楼上之证道学会,与其图书馆主任甘伯尔(H. B. Compell)交谈数十分钟。1927年,伍廷芳去世四年之后,上海还有人在扶乩中请伍廷芳“现身说法”,以新旧学说解释“扶乩的原理”。1943年,一贯道崇华堂重印的《一贯浅说》中还收《伍博士演说道体》一文,“为伍博士与一贯道徒讲道时的问答语录,所讨论的问题有:一贯道的意义,无极太极的道理,崇华堂中使用的工夫——静坐,性与天道等”。可见伍廷芳及其证道学、灵魂学说、灵魂照相术等,在其生前有相当的影响,在其身后仍有回响。

伍廷芳的证道学颇具时代典型性,它是在全球化时代回应文明冲突、开展宗教对话的一种方式,同时代表了一种在世俗时代拯救神圣存在、重建天人关系的努力。以伍廷芳的话来说,它一方面是“世界大同之导引”,另一方面又是“天人相见之指南”。首先,证道学与宗教学均发端于19世纪西人殖民拓展的时代,海外殖民活动带来了宗教冲突、文明冲突,催生了客观理解不同文化传统的需要。人类学、宗教学、证道学均产生于这一历史背景之中,均旨在回应这一时代需求。作为一个活跃在国际舞台上的政治家、法学家,伍廷芳对不同文化传统、不同宗教传统有实际的接触和体会,有比较平等、比较客观的态度,加上传统“理一分殊”“道通为一”“天下无二理,圣贤无二心”的思想预设,这使他易于认同证道学“诸教同源,诸神同一”“不执一教,不舍一教”的开放态度。其次,证道学有着鲜明的有神论立场,力图论证世俗道德秩序有神圣存在的保障,显见是对科学主义和世俗化浪潮的回应,是一种复魅的冲动。曾担任海牙国际法庭法官的伍廷芳,感叹裁决难以执行,感叹“政治之穷”,感叹世俗道德秩序的不足,感叹世俗教育对人心和道德的约束不力,因而其证道学寄望于神圣存在对世俗道德秩序的保障,正符合他“宗教者,劝人为善,所以济政治之穷”的理解。

(作者授权刊发,内容有删节,注释略去。原文《伍廷芳证道学研究》刊于《世界宗教研究》2018年第1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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